□ 金辛夷 文/图
传说总在云雾缭绕处生长。
五代词人欧阳炯提笔写下“应是玉皇曾掷笔,落来地上长成花”时,或许曾在某个晨曦微露的刹那,窥见天庭墨池倾泻——玉帝案头的紫毫笔坠落凡尘,触地生根,遂成了这“势欲书空映早霞”的辛夷花。而在北川药王谷的断崖间,另一则传说在风中流转:西王母醉饮蟠桃佳酿,驾云游历至龙门山脉,见层峦叠翠如碧玉,涪江蜿蜒似银绦,遂倾尽匣中胭脂洒向群峰,从此峭壁间便有了这萼如笔锋、色若云霞的奇树。“一枝拂地成瑶圃,数树参庭是蕊宫”,唐代皮日休的《扬州看辛夷花》倒像是为这传说作了注脚。
如今,药王谷的辛夷花仍在云端挥洒着当年那抹云霞色,教人分不清是草木生了仙骨,还是神仙动了凡心。
药王谷里辛夷花含苞待放
本草卷载的香魂 千年药香的回响
人类关于辛夷的最早文字记载,可追溯至战国时期屈原《九歌·山鬼》中的“辛夷车兮结桂旗”。楚地巫师将辛夷木制成神车,桂枝编织为旌旗,以此迎送往来于人神之间的山鬼。这种以香木通灵的巫术传统,在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中得到印证:“辛夷,香草也。言山鬼出入乘赤豹,从文狸,结桂与辛夷以为车旗,言其香洁也。”楚辞中辛夷多与桂、兰等香木并置,构成早期华夏文明“香草喻君子”的象征体系。
汉代扬雄《甘泉赋》中“列新雉于林薄”,司马迁《史记》中“杂以流夷”,以“新雉”“流夷”代指辛夷。至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其名始定:“辛矧即今辛夷,其花未发时,苞长半寸,尖锐如笔头,故有木笔、侯桃诸名。”《本草纲目》记载辛夷:“花初发如笔,北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当今,辛夷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
辛夷药香穿透竹简裂缝,“木笔”书写医典传奇。《神农本草经》将辛夷列为上品,称其“味辛温,主五脏身体寒风,头脑痛,面皯。久服下气,轻身明目,增年耐老。”这简略的记载,开启了辛夷两千年的药用史。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详解其理:“辛夷之辛温走气而入肺,能助胃中清阳上行通于天,所以能温中治头面目鼻之病。”《本草汇言》详载治鼻炎药方:“辛夷一两,蛇床子二两,青盐五钱。共为末掺之。”《滇南本草》记载辛夷:“治脑漏鼻渊、祛风,新瓦焙为末。”
北川、江油的辛夷古树群,恰是这千年药典的活体注脚。当“药王”孙思邈进入巴蜀,药王谷的晨雾或许正漫过辛夷古树,他是否循着辛夷香气攀上药王谷的绝壁?当他在《千金翼方》中将辛夷的药用进一步扩展时,指尖或许正抚过辛夷树皮皲裂的纹路,那些裂纹里沉淀着三季光阴:夏日骄阳将花苞炼成琥珀,秋露为其镀上寒玉的质地,待到凛冬霜雪为其披上冰甲,绒毛包裹的花蕾已在酝酿一场治愈的觉醒。
高山冻土的诗稿 天地未竟的绝句
辛夷的绽放,是自然写给岁月的长信。其花蕾蛰伏十月,历经三季风霜,方“高枝朵朵艳木莲”,然盛放却仅十余日——这般惊心动魄的短促,恰似王勃在滕王阁上挥就的骈文,刹那芳华便成永恒。
那些落在《本草纲目》里的紫色花瓣,同样也治愈着华夏文人的精神创伤。屈原在《九章·涉江》中写下“露申辛夷,死林薄兮”,将凋零的辛夷化作士人殉道的隐喻,恰似他在汨罗江畔最后的回眸。王荆公在北首之燕地写下“回头不见辛夷发,始觉看花是去年”,以不见的辛夷作结,表达国家山河被敌军占领的愤恨。韩愈在《感春五首》叹“辛夷高花最先开”“辛夷花房忽全开”时,永贞革新的政治寒冬或许尚未散尽,那高傲绽放的辛夷也易逝多无奈,不如自笑春风。而王维在辋川别业瞥见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则将辛夷推入禅宗空寂的化境。
想必朱曰藩是爱极辛夷的,不然怎会不惜笔墨,用长达220字写下长诗《感辛夷花曲》?辛夷有“姑射仙姿”亦有“嵇康逸韵”,辛夷的短暂与永恒、绚烂与孤寂,在与时空的叠印中升华为对生命意义的终极叩问。此咏辛夷诗堪称典范之作,持一支千年辛夷遥赠射陂。
最不忍读杜甫在《逼仄行赠毕曜》中“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的叹息,乾元元年春,诗人在长安城看尽安史之乱后的山河破碎,那早凋的辛夷可是盛唐最后的挽歌?诗圣不知,在作此诗二百多年后,宋真宗称他的诗,可作一代历史。司马光“辛夷花烂开,故人殊未来”的怅惘教人心颤:满树云霞成了时光的沙漏,每一片坠落的花瓣都在诘问,故人可还记得赴约?
山骨与花魂 十年跋涉的惊鸿照影
初见辛夷的刹那,山风将传说吹成现实。2015年的仲春,笔者循着《千金翼方》的墨香来到药王谷,当山风将诗句吹作漫天花雨,辛夷终飞出古卷与我相遇。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刚柔并济,集悖论之美于一身的古树?根系穿透寒武纪灰岩,枝干如青铜剑戟劈裂冻土,树皮刻满甲骨文般的裂痕,枝头花簇又流淌着《洛神赋》的绮丽。惊鸿一瞥,再难相忘。
在药王谷的晨雾里,恍见华夏医道的身影在此重叠:似见岐伯背着竹篓踏露而来,孙思邈的银须沾着辛夷花粉,李时珍的袍角扫过百年树痂——他们采走的岂止是花蕾?那层层叠叠的苞片,裹着整座春山的精魂。
十年后再赴辛夷之约,我选择以古人的方式丈量这场重逢。2025年仲春,沿着清代药农凿出的石阶徒步九皇山。经过两个时辰攀援,在海拔2000米的云雾裂隙处,忽见万亩辛夷如紫霞漫卷群山,历经风霜的百年古树,枝干虬曲如龙蛇走笔,花苞攒聚似星斗垂天。如若不跋山涉水,怎见“它绽放时,山河皆成偈语;它凋零时,岁月顿失锋芒”?十年前在药王谷,我用镜头追逐光影;而今在九皇山,我更加学会静观,观它粗粝枝干上刻满风霜的裂痕,看它在每一寸褶皱中蓄满春日的火焰,看它如何在时空褶皱里写下永恒的绝句。
暮色中,最后一缕阳光穿透花瓣,在岩壁投下《瘗鹤铭》般的斑驳光影。当离开元宝山时,忽然下起的小雪落满肩头,我听见十年前的自己,正隔着时空与花魂击掌相和。
启程与重逢 续写这卷草木史诗
去看辛夷吧,带着半卷《楚辞》半部《本草》。在吴家后山,当八十岁族老用羌语吟唱“辛夷通灵”的古调时,你会听见《九歌》的遗韵在花枝间震颤;在药王谷近三十米高的古树辛夷前,树皮皲裂处渗出的琥珀色树脂,正将《神农本草经》的墨香凝成永恒,或许它就是那株候着诗仙梦笔的辛夷。触摸那些百年古树的瞬间,指尖划过的不仅是千年年轮,更是文明脉络上凸起的诗行。
最好选择清明前后启程。漫山绛紫将谢未谢之际,落英在山谷铺就通往云端的甬道。循着陶弘景《本草经集注》的指引,踩着花瓣织就的《千里江山图》卷轴前行。在山腰木屋,捧茶临窗,看树上花瓣乘着月色沉入溪涧,体会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苏轼“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意境。而此刻凝望花落的你,也早已被月光拓印进这山峦中,成为《楚辞》与《本草》间流动的注脚。
辛夷从来不只是花。它是屈子涉江的香木车,是孙思邈药篓里的星火,是吴氏族谱上晕染的淡紫,是王维空山独落的禅意……
去看一次辛夷吧,“此物未应捐”。在药王谷、在九皇山、在吴家后山,在那穿越战国烽烟的绛紫里,你会照见神话的瑰丽、医道的仁心、诗魂的纯粹。在那穿越千年的绛紫里,你会懂得:风尘仆仆的奔赴,不过是千年文脉中一次早有约定的重逢,在重逢中遇见曾经年少的自己。
(作者单位: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