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下的生命故事

  
2023-08-25 10:34:09
     

□ 陈亮 刘洋洋

  
  我总是怀念那个我从小生长的村子。春天阳光明媚,太阳点燃了经冬的积雪,雪燃尽后的水肆意流淌,春水滋养了万物,于是花开了。杏花是燃烧的火,梨花是一树易散的洁白,苹果花开的时候早晚还有些冷,菜花开成片时春意已经盎然,狗在菜花地里奔跑,惊起一股股蜜蜂。春意盎然时,母鸡就开始孵蛋了,整天“咯咯咯”叫个不停,竹林里有时会响起“咯嘞……咯嘞……”长长的呼唤,那大概是野鸡在唤自己的孩子,寻着声音,花狗一头扎进竹林。
  
  那时候,村里的房子还是一水的土坯青瓦房,后来时兴的砖混结构建筑还只能在城里看到。土用筛子细细筛过,又经太阳暴晒,添加生石灰发熟,经风吹雨淋日晒,一夏过去了,和上水,赶着牛踩,土就熟了。选定好日子,请来村里的好小伙子,一捶一捶捣得结结实实。小伙子们的汗水、笑声混在一处,铸成的墙面又光滑又结实。梁是大楸树,椽子是带着松香的好松木,泥灰新抹,有麦草的清香味道。后来又加了阁楼堆放粮食,经霜历雨,房子慢慢成了我记忆里的样子,在它的庇护下我长到了足以有力量离开它的程度。当然,房子庇护过的生物很多,如果它能说话,我想它会讲给我听:家鼠是如何在墙洞里养育一窝又一窝小鼠的,黄蜂又是如何背过了人的目光在大楸树梁下安了巢,夜里蝙蝠从房檐下小心翼翼地钻出轻快地划过夜空,蜘蛛从青瓦下爬出来架着网捕获蝠口脱险的飞蛾……
  
  那些年,一对大山雀一直在房子周围做窝,它们选择把巢营建在爷爷的烤火炉铁皮烟囱里。春天的早晚温度还很低,老爷子每次一生火,烟总是从炉子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出来,这是只有在烟囱堵住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情形。他气喘吁吁地搭起木梯查看,大山雀夫妻受到惊吓,从烟囱里跳出来,落在柿子树上叽叽喳喳“谴责”了半天。烟雾竟然不足以逼退它们,这让我对它们大生兴趣。野生动物总是对非自然物品有所畏惧,但大山雀在和人类打交道的过程里则充满了自信。
  
  整整半个月它们都没有放弃,采取迂回战术,总是趁着中午阳光充足的几个小时,夫妻合作迅速用小树枝、苔藓和鸡毛堵塞烟囱,第二天早上驱逐和谴责的场景又会发生一次。后来天气逐渐暖和,大概每天爬梯子也让老爷子不胜其烦,半个月后就改变了早晚生火的习惯,那对夫妻正式占据了烟囱。后来据我母亲观察,它们当年在烟囱里繁殖出了两窝后代。
  
  繁殖期内的大山雀极具攻击性,自从在烟囱里营建巢穴后,我们养的狸花猫就遭了殃,常常在草垛子上晒太阳时被无故攻击。雄鸟假装没有注意到它,站在柿子树上放声歌唱,狸花猫半眯着眼睛,脸对着太阳舒服地晒着,这时雌鸟就会从它脑袋后面子弹一样掠过,嘬起一嘴猫毛。狸花猫显然被“打”懵了,眼睛瞬间睁大,好像才突然回过神来,这时那对夫妻已经开始耀武扬威地用合唱庆祝胜利了。大山雀也是这点最讨人厌,只要某种预谋达成,它们都会合唱大半天,在一株树上唱完了就换一株树。
  
  从外观上看,新出生的孩子两个月左右几乎就和父母没有两样了,上体蓝灰色,背沾绿色。如果父母继续养育幼雏,成年子女也会从旁协助,幼鸟会一直跟随父母度过自己的第一个冬天,直到来年春天建立起自己的家庭。这群大山雀总是保持着七八只的规模,以我们的房子为活动中心,谁也不知道这是最初那对夫妻的第几代后辈了。人的回忆还没有老,鸟已经度过了生命的许多个轮回。每年春天的早晚,爷爷还是会准时生起炉子,大山雀在柿子树上叽叽喳喳地“谴责”。故事还在上演,让人觉得老去的或许只是时间本身。
  
  我们养的狸花猫是一只母猫,是在冬天抓回来的,刚带回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很是瘦弱,为了给它增强体质,我们有意放夹子捕家鼠给它作食物。这很容易,在老鼠经常光临的厨房角落放上捕鼠夹,然后在踏板上倒上鸡精,很快就能引诱来老鼠。那个冬天,就是依仗着这样的小伎俩,源源不断的鼠肉养大了狸花猫。可惜的是小猫抓来得太早,许多捕杀技能还没有通过母猫的示范学会,又过于依赖人,后面成了名副其实的懒猫。整个春天,它都在草垛子上追随着阳光从早晒到晚。狸花猫活了很多年,后来某一天它突然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再也找不到。母亲说它一定是选择死在了外面,猫到了快死的时候总会离开家里,到人找不到的荒野里默默等死,那是因为对人有了感情不想让人难过。人的一生里要经历多少次生离死别呢?
  
  孩子在风中快速长大,房子却老了,瓦屋上长起了瓦霜,在秋日清晨,远看像是屋顶上生了笋。没人知道瓦霜是何时开始在房顶生长的,突然有一天阳光翻过屋顶,投下的房屋影子上生了角,逆着光瞧,一簇簇肉嘟嘟、肥嫩嫩的瓦霜星罗棋布,光打下的它通体生了金。房子老了,雨季前需要对旧瓦进行更换,父亲搭着梯子上了房顶,敦实的身体在房子的托举下更高大了,他的影子随着房子的影子印在地上,成了巨人。父亲喊,小家伙们走远点,瓦来了,“啪”旧瓦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就连那分裂的小块上也满布了裂纹,那大概是房子的皱纹。一天换下来,房前屋后各处都横陈着瓦的碎片,母亲拿簸箕收起来。碎瓦块是很好的肥料,这道理也不知道是谁讲出来的,反正家家户户都信奉,碎瓦围成圈子堆在果树下,明年那树上的果子层层累累地压着,枝条都倾了,孩子们路过摸一个咬一口,笑逐颜开。树下的碎瓦块有些化成了泥,还没有化完的裂纹更多,像是青瓦在开口笑。
  
  (作者单位:三台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