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美桥
进入黔北绥阳地界,“地下裂缝”这个名字,如劈向山谷的一道闪电。
山在神秘的宽阔水自然保护区,洞却不单是一个洞。
站在山脚仰望,只见山体浑然,如一块翠玉。沿石梯蜿蜒上行,深入林中,才看到小小的豁口:大风洞。梯面纹理交织,如群马烙下的脚印,名曰马蹄花石。不多不少,二百三十八步,步步生花。
酷暑时节,洞内外温差悬殊,手臂上祼露的肌肤,在洞内发出轻微的颤栗。前面有人说,“幸好备了外套。”四人列成纵队,单臂搭肩而行,中间拄着拐杖的,是两位盲人。风过耳畔,他们缓缓前行,像一艘在历史回音中滑行的龙舟。
他们想看什么,能看到什么呢?我试着闭上眼睛,忐忑地走了几步,如同身处时间的裂缝。
这时,一位盲人说,“扑上脸的空气有水呀。”我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并不明显,反倒是两边的石壁,沟壑纵横,像一张张干裂的嘴唇,然而用手轻触,凉意直袭指腹。
一座山拔地而起,意味着它摆脱了水。然而,它躲不过水也离不开水。雨水渗透山体表层之后,继续从岩缝向下渗漏,直抵喀斯特基准面。水流时大时小,不断啃蚀那些岩石,形成大小不一的裂缝;水流时急时缓,石壁被凿出不同的造型;水流汇集成河,裂缝扩张成宽阔的通道;水流日夜不竭,便蚀出一个又一个溶洞。
与许多溶洞不同的是,大风洞先以纷繁的石壁埋下伏笔,又或者说,它想让你看清这座山的细胞与结构。有时,它敞开胸怀,容纳你的喧嚣、惊叹;有时,它又抱起双手,让你在壁立千仞中遭受夹击。
石壁嵌着不同的岩石,或灵巧,或拙朴。有些黑如木炭,嫩绿的苔藓附着其上,拼成紧密的地图;有些灰白相间,如水墨祥云;有些质地相对松散,突起团团颗粒,像燕子筑起的窠穴。还有片石层层错叠,宛若堆积的书页。水滴悬垂之邻,黄、赭、白,是一块大石的基础色,近处似有城池、村庄、长河,车流滚滚,人影点点,再远一些,像是焚烧的火山。
再往前,又豁然开朗。硕大的空间,顶着我头上一口精巧的天锅,它平整、开阔,边缘走成有张力的弧度,宛如科幻世界的星际球面。
滴水穿石,这是水的创举。
水像万能的孵化器,时光冲破它的卵壳,冒出了石笋、钟乳石,还有石瀑和石幔。我身后一根断裂的钟乳石,披着黄色外衣,内心洁白,那是不同时期,含有不同矿物质的水滴,凝结出的生命。
以钟乳石塑形,水诠释着耐性、永恒。一旦水流中途枯竭,或改道而行,被呵护过的那些物事就会慢慢衰老。
满目石柱更让人震撼。那是石笋与钟乳石的偶然对望,以水许下承诺,双向奔赴,彼此相拥那一天,分明已过亿万年。
其实,每一滴水的灵魂,都有各自奔赴的方向,万亿颗水滴相聚,造出石头的奇观。你看,一丛丛石花,一棵棵雪松,一具具兽骨,一支巨大的毛笔,还有逆游的神龟、焚烧字纸的字库塔、原子弹爆炸时升起的蘑菇云。
如果多维空间存在,那溶洞就有近似的神妙。
路过“地心之门”,一个暗黑的无底洞。据说,有科考人员下探三天三夜,始终没能找到源头,推测其大致通向重庆、梓桐方向。而我恍惚觉得,它或许通往另外一个空间,藏着宇宙的难解之谜。
溶洞也是一个空间的缩影,钟乳石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这里有唐僧师徒奔波的沧桑,有白骨精的邪性妖媚,有新婚之夜龙凤双烛的扑朔迷离,还有十八罗汉正在朝拜观音。最有趣的是一组石笋“剧照”。第一张,男子羞涩表白,女子颔首应允;第二张,执子之手,孕育后代;第三张,相互搀扶,白头偕老。三组石笋造型,像一辈子的缩影。
人类与自然,总是相互模仿、相互揣摩。
行至洞中第二层,仿佛进入天宫胜景。密集的钟乳石层层垒叠,巧妙地布下亭台楼榭、珍禽异兽。三根矗立的石柱,亦如神话中代表天、地、人三方的南天门,人从这里跨过,有跨境成仙的错觉。
更巧的是,钟乳石中的鹅管,上下大小一致,中空呈细玻璃管状,与绥阳著名特产“空心面”,隔空呼应。杜牧有诗云“乳肥春洞生鹅管,沼避回岩势犬牙”。
忽然听到水声了。从水帘下钻过,似惊喜地探到大地的脉搏。水流自岩壁涌出,淌向底下的岩石,旁边的石缝却长出两棵绿芽,借着灯光,油亮亮地创造绿色奇迹。
越是往前,水声越大,反而不见水的踪影。原来在响水洞。这条下宽上窄的甬道,正是深藏的地下裂缝。竭力奔腾喧嚣的,是这座山的大动脉——暗河。“地下裂缝”全长约400米,最窄处40厘米,最高处60多米,仅一人能够通行。脚下传来轰轰巨响,抬头是一线天,缝壁两边的窟窿石形态万千。这都源自水的魔力。
正当我完全臣服于水的气场,它又趁势在小风洞,集拢一个叫“地道战”的逼仄空间。低头弯腰,通过羊肠似的矮洞,轻微的压抑和紧张,使我闪回到年少时重复的那个梦境。莫非,我曾在梦中来过?
据《遵义府志》记载,太极宗师张三丰确切来过。有人说,他在“九曲十八弯”完善了太极拳法。此地弯曲、迂回、狭窄,路面高低起伏,好似水在缔造它时,掺入了人生哲学。这让我想起那两位盲人,他们要如何在摸索中艰难前行?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比我更早到达出口。一个人说,“穿过地下裂缝,那水声使我心潮澎湃,现在我连风声都听不到了。”另一个应着,“我摸到的东西也不一样了。”两人又几乎同时笑道,“我们出洞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黑暗制造了他们视觉的裂缝。但他们用乐观与生活热烈碰撞,那些听觉、触觉、嗅觉便汇成心中的暗河,并以独特的方式,凿出风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