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老树(上)

  
2025-08-15 18:18:13
     

  编者按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每一棵故园老树都那么特别,因为它们是大自然的恩赐,埋藏在你的记忆深处。今日起,本报将连续两期连载这篇特别的散文,敬请关注。

 

□ 韩玲


  
  先生是一位痴迷的摄影爱好者。每年每个季节,他都会前往后山,为同一棵树拍照,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于是,这棵树在先生的朋友圈里,以繁花满枝的模样、落叶纷飞的姿态、硕果累累的情景,一一展现。
  
  不为所动的老树
  
  这是一棵看似平淡无奇的梨树。在被称作“中国雪梨之乡”的家乡,这样一棵树很轻易地就被淹没在家乡漫无边际的树海之间。说漫无边际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我的家乡有一百多万株这样的梨树,号称四万亩,连绵数百里。海拔稍低的村村寨寨都布满了梨树。梨树不仅是家乡的景观树,更是家乡赖以生存的经济作物之一。它们开一样的花,结同样的果。先生朋友圈这棵梨树,乍看与其他梨树并无二致,可又仿佛有着独特的气质。“咦,它还活着呀?”我曾多次这样问先生。我曾以为它很快就会死去,毕竟它周围一片荒芜,我以为它会在那孤寂的环境中自生自灭。但奇妙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依旧从容地活着,春天如期开花,秋天按时结果,冬天则将光秃秃的枝丫展露在凛冽的风中,竟有几分鲁迅先生笔下枣树的那种坚毅与孤傲。
  
  它的存在,已然成为了一种态度。所以,当它又一次绽放在先生的朋友圈时,我仿佛感受到了它身上那股震撼人心的力量,心中不由得一动,觉得自己该去拜访一下这棵老树。
  
  梨树生长在龙家坪,树形极其优美。树身粗壮,需两人才能合抱。树上布满了碗口大小的树瘤,大的甚至有小盆子那般大。树高十多米,从主干伸展出来的侧枝同样粗壮,碗口般粗细,枝繁叶茂,丝毫不见老态。这场景我是熟悉的,但我不熟悉的是它蓬勃的生命力。这棵远看极为孤独,近看却生命力极强的大树。同行的朋友告诉我们,这棵梨树原本是有“家”的,它曾生长在龙姓人家的院子里。几十年前,龙姓人家举家搬下山去,无人居住的房子很快就垮塌了,之后这片废墟被改造成了土地。奇怪的是,唯独这棵梨树未被人砍伐,附近生长的树木大多为常绿乔木,梨树十分稀少。山上的居民们认为,本应生在河坝里的梨树长在了这块山坡上,十分难得。而且从长势上来看,这是一棵上了年头的树,他们将它当作神灵一样供奉。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梨树周边的老人们便会带着香蜡、水果、点心等物品前来祭拜。在他们淳朴的观念里,万物皆有灵性,树的兴衰与家族的兴旺紧密相连。这棵生长在旱地里的梨树,无人照料,却能生长得如此旺盛,想必是有着特殊的寓意。
  
  站在树下,看着地上的油灯,望着树上黄澄澄的梨子,四周一片静谧,除了偶尔的蝉鸣,再无一丝风声。我们背靠大树,静静地观赏着天上的流云。突然,一只熟透的梨子“啪”的一声掉落在眼前的土地上,摔成了几瓣,汁水不断渗出。我起身捡起这大自然慷慨的恩赐,用手抹去上面的尘土,轻轻咬了一口,秋梨冰甜的滋味慢慢地浸入心间!
  
  春天,山下的梨花已然开成了一片花海,我再次登上了山,还在山上住了下来。山下赏花的人潮涌动,而山上的梨花才刚刚打苞。等到山下的梨花凋谢,山上的梨花才缓缓绽放。
  
  最终,逢了不讲规则的风,梨树枝头像是被施了一场梦幻的魔法。不过一夜之间,便迫不及待地盛放。刹那间,满树繁华,似是积攒许久的热切被瞬间点燃,毫无保留地向世界袒露娇容,这突如其来的烂漫,赠人以满心欢悦。
  
  我曾不止一回地想请相关专家来测量这棵树的树龄,觉得它才是名副其实的“梨树王”。然而,在反复来过这里多回以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山下已经有不少被挂上牌子、标有说明的“梨树王”,它们被游人包围、打卡,被人们不断地贴上各种新的标签。而这棵老梨树,多年来一直孤独而坚定地伫立着,默默地开花、结果,告别一个春天,又迎来一个春天,花事从不将就。它周围的生态环境已悄然改变,曾经与老梨树相伴的一些低矮灌木,因气候变化和雨水减少,渐渐失去了生机,那些适应力强的杂草却在这片土地上疯长。但老梨树不为所动,以顽强的生命力,继续在这片山地上闪耀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得以保留的宁静
  
  在这座因梨花闻名的城市中,城市中心其实并没有多少梨树,梨树大多生长在乡野之间。而我居住的小院门口,却有县城内唯一的一棵老梨树,定海神针般地存在于通往县委和老政府之间的路口。
  
  二十多年前,小院重建时,这棵树险些被连根拔掉。那时,大家都在为住房发愁,面对一套一百多平方米只需四五万块钱的房子,都要反复与家人商量才敢做决定。我也是其中一员,当时一个月工资只有几百块,几万块的房费根本拿不出,只能四处筹措。施工队施工时,这棵位于通往县委大院和老政府通道上,归属地却是老教育局住宿楼的梨树,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这树必须砍,春天落花,秋天落叶又落果,清洁工人打扫得多麻烦!”隔壁的王大哥皱着眉头,提高音量,率先提出反对意见,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就是,留着它占地方,重建后的院子规划都不好弄。”马姐也随声附和。
  
  可我出生在梨树的核心产区,从小就与梨树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上学,维持生计都离不开家里的几十棵梨树的滋养。一想到要砍掉这棵梨树,我的心就像被揪住一样,说话也语无伦次:“这树是我们院子的风水树,你看它生在水泥石块中间,从没有人管理,生命力却这么顽强,它在这儿这么多年,就像个老朋友,砍了多可惜。”
  
  “还风水树?那都是迷信!现在谁还信这个,过日子得看实际!”张老师撇了撇嘴,满脸不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选择了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窘迫得无地自容。
  
  “其实留着这棵梨树也不妨碍大家的任何利益呀,它生在门外,又不占用任何使用空间。打扫清洁有物管,大家也就不用担心清洁这个事了吧。”在老房子住了十多年的李老师想必对这棵梨树也是比较有感情,他说话慢,平时院子里有个大凡小事也是他出面解决。李老师发话后,其他人便把话头压了回去。
  
  梨树得以保留,不过它被圈在了院子的围墙之外。可老梨树毫不计较,从围墙外伸进大半个身子,为小院的人遮风挡雨。不觉间,住进这座院子二十多年了,我在与梨树朝夕相处中越发地喜爱它。每年春天梨花开时,我依旧保持初见它时的欣喜和热爱,用手机记录它每一个阶段的花开的样子。有时也走出家门,坐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与邻居们交谈,在梨花树下拍照,看孩子们在树下嬉笑玩耍,欢声笑语在小院上空回荡。雪白的花瓣偶尔飘落,小院仿佛笼上一层梦幻的薄纱。
  
  秋天,梨树上挂满了果实,熟透的梨子掉落在地上,捡起来就能吃。梨子有止咳化痰的功效,老人们喜欢把梨子捡回去做梨汤,甚至摆上一桌全梨宴。可小孩子们却不稀罕,现在市场上水果种类繁多,谁还会在意地上掉落的梨子呢?可谁又能想到,这被弃之如敝屐的雪梨曾经翻山越岭,成为皇宫的贡梨呢。孩子们甚至还阻止老人们捡食。每每到此时,老人们总会娓娓道来一段与梨子相关的故事。的确,作为老家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梨子在老一辈人走向富裕的道路上,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院子里的邻居如流水般换了一茬又一茬。曾经只需四五万买下的房子,如今价格已飙升到八九十万。而这棵老梨树,让我在忙碌而喧嚣的生活中,得以触摸到大自然的美好与宁静,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大家的生活方式和生态观念。它仿佛是时光的守望者,始终保持着那份独特的姿态。每当我伫立在树下,看着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望着行色匆匆的人群,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