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悲秋?

  
2025-09-26 15:57:52
     

□ 野山
  
  闲来捡点旧作,忽觉秋声盈卷,竟占诗词近半。这绝非刻意为之,实乃发乎自然。自问何以独钟秋色?徘徊掠燕湖的水榭曲廊之上,若有所悟——这大概是心境随四时流转,更随着年岁积淀而生成的微妙呼应罢。
  
  秋,自古文人墨客纷纷涉足的题材,但主流却是一个“悲”字。以至于有人说,悲秋,从来就是诗人的职业病。确实,自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起,历代悲秋之作不绝笔墨——
  
  汉乐府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唐有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牧的“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五代李璟有“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宋有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吴文英的“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
  
  明有刘基的“凄凄风叶下庭柯,摇曳孤灯照空壁”。
  
  清代也有纳兰性德的“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我尤其感慨于“岛瘦”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萧瑟!“郊寒”的“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凄惨!
  
  我是否也染上文人积习,陷入传统窠臼了呢?好像没有。可能是我已经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没什么可悲的了;也许是经历阅历让我无法言“悲”,大概是我还算不得诗人,所以与这个职业的通病无法关联吧。
  
  试看拙作中之秋意,自评未必萧条,反多旷达——
  
  “志高洁、人间留迹,对浮沉、含笑付苍茫。平生慰、一泓秋水,两瓣心香。”——《八声甘州·秋蝉》
  
  “春蕊秋霜,烟霞过眼,独向强国真理濡。峥嵘路,待擎云拭剑,再续宏图。”——《沁园春·中央党校研学感怀》
  
  “秋来矣,敛袂试秋霜。闲把松针煎蟹眼,慢拈菊蕊浸寒香。天际雁初翔。”——《忆江南(双调)》
  
  “漫消思绪,且息驿路闲愁,关河万里从容涉。杯酒尽余欢,酹轻帆斜月。”——《石州慢·秋江旅思》
  
  “一曲沧浪声远,余音收尽,化作空濛思绪。向半轮秋月,书成悠愫。”——《望远行·秋思》
  
  “远喧嚣、静观人境,拟摩诘、云起且听泉。沉吟久、此心谁共?伫尽风前。”——《八声甘州·秋霖洗尘》
  
  “狂身未减少年游,星鬓傲清秋。三杯达道,一竿钓月,骑马似乘舟。”——《少年游·题金龟换酒》
  
  “闹枝鸟雀破蛩鸣,甜梦轻酣洗倦容。天朗只缘秋霭淡,露凝方识晓云轻。一行归雁寒江北,几簇荻花曲径东。且把新泉烹玉蕊,书香漫卷陶然中。”——《七律·白露秋晨》
  
  “石鼎分茶,芸笺记谱,流泉漫瀹秋山雾。笛声遥引荻花舟,垂纶独向严陵渚。”——《踏莎行·山居秋暝》
  
  ……

  
  繁复列举,只为说明,类此之作,皆无悲音。春夏秋冬,四时变化,这是天道。喜乐悲愁,发乎自然,这是人情。“天人合一”是悟道,却绝不是天道与人情的一一对应——春喜、夏乐、秋悲、冬愁,何如只在你以何等的心境襟抱去面对——心境为尺,能量秋声之深浅;襟抱为境,可破时序之牢笼。心境平和,胸襟宽阔,则四季且喜且乐不是不可能的。
  
  人生是丰富多彩的,诗坛百花齐放,也不会只存悲秋一脉。颠覆逢秋悲寂寥的是唐代诗豪刘禹锡,他的《秋词》开乐秋之先河,“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继之而来的是宋代诗神苏东坡,他的《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让人看到的是丰收的美景,是秋的馈赠。这一豪一神在人生逆境中展现出的豁达乐观与超脱物欲的精神追求,令人敬佩不已。
  
  明朝四大才子的文征明也给我们留下了“秋来莫道无佳景,处处溪山可醉魂”的乐观诗句。其他诸多诗人则大都是职业病患者,难逃悲秋之窠臼。
  
  还有毛泽东,他老人家“欢喜漫天雪”,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依然豪情万丈,秋天更不在话下了。“独立寒秋”,一首《沁园春·长沙》一扫秋之悲凉,以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震撼着人心。其气魄超迈常流,非寻常文人境域所能囿,令人唯仰止而已。
  
  我是北方人,那里的人们对二十四节气尤为重视,毕竟是传统农耕之地嘛,总结出节气农谚指导农民不误农时,从中你会看到劳动人民的智慧。
  
  我自小熟知二十四节气歌,时常吟诵。今日方才悟得,把它用以指导人生亦无不可,“春种秋收夏耘冬藏”不也是人生的过程吗?
  
  春天来了,大地复苏,此时提醒你“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因为只有“春种一粒粟”才能“秋收万颗子”。
  
  夏天到了,骄阳似火,也别忘了“芒种开了铲”,所以才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秋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它在催促“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故而有伟人的“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丰收在望。
  
  冬天呢?“大雪河叉上,冬至不行船”——“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该“猫冬”休养生息了。
  
  放之于人生,少年寒窗苦读,是为播种。壮岁事业奋斗,是为耕耘。中年事业有成,是为收获。暮岁藏晖,“秋分不生田”,该乐享闲适的退休生活了,是为冬藏。
  
  所以秋天是最该欢乐的。收获季节,你悲的什么?是天灾减产了?还是人祸颗粒无收了?不是?那就再辛苦下,动起刀镰,颗粒归仓,然后就是享受劳动成果了。
  
  刘禹锡二十三年巴山楚水,没有消磨意志,两番游历玄都观,依旧傲骨嶙嶙,值得赞赏。
  
  苏东坡蒙难“乌台之狱”,没有一蹶不振,辗转贬谪之地,依旧豁达乐观,令人敬佩。
  
  于我,不敢与诗豪、诗神的豪迈、乐观、豁达比肩,但诗词中却也少有无病呻吟的悲情。同样的不言悲秋,比他们,诗词上我不入流,事业上却少有波折——弱冠金榜题名,得以自主选择喜欢的专业、职业,40年不变,幸福!创业时转战冰城、林城、油城、蓉城,却不是被贬谪、遭弃置,而是步步升迁,幸运!如今事业轻舟将安稳靠岸,生命之树正枝叶繁茂,有什么理由谈悲道愁?
  
  诗词不入流也要写,自娱自乐不行吗?想四时皆有佳景,人生岂必悲秋?少年播种,壮岁耕耘,中年收获,暮冬藏晖——此天道亦是人道,天道不可违,人道却是可以逆改的。
  
  所以有了《虞美人·听雨》中的三世心境:
  
  少年听雨书窗下,梦笔争学霸。壮年听雨法锤中,苍岭云横、兰剑啸西风。
  而今听雨锦江畔,笑对芙蓉艳。漂萍宦海总寻常,始信此心安处是吾乡。

  
  春、夏、秋都有了,冬呢?
  
  冬在这里——
  
  冬日且焚兰麝,绘句寄情思,香染吟笺。窗外晴虹凄冷,书斋喜暖,宽袖薄衫。
  笔停卷掩,唤刘伶、且享舒闲。正灵犀直透,一杯月色,半盏流年。

  
  四季——春祺、夏安、秋绥、冬宁,所悲何来?
  
  (作者单位: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