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物的千年竞速

  
2025-06-27 16:06:44
     

□ 钱薇伽 王博雅

  
  在菜市场买菜,忽见常去的水果摊新进了荔枝,白色大泡沫箱里满是通体鲜红的荔枝,外皮略挂少许翠色,个大饱满,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盖子解开便有淡淡的荔枝清香扑鼻。老板刚吆喝了一句:“刚到的新鲜荔枝,便宜卖了!”摊前立刻围拢不少顾客。
  
  《长安的荔枝》的主角李善德用“朱红鳞皮,实如凝脂”描述荔枝,恰是眼前荔枝最鲜活的广告。荔枝的香甜,更是让人着迷。所以苏轼有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不过,送到杨贵妃芳唇边的,到底是四川荔枝还是岭南荔枝,还是史学界一段公案。唐人说:“杨贵妃生于蜀,好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宋人说:“杨妃嗜生荔枝,诏驿自涪陵,由达州取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才三日,香色俱未变。”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不是贵妃吃了何地的荔枝,而是——古人是如何对食物保鲜?
  
  中国人对食物新鲜的要求,几乎是刻进了DNA。鲜,一是代表食物没腐烂,二是代表食材原本的风味保存完好。食材从离开生长环境的瞬间到送至食客们口边的速度越快,风味消散得越少,权贵们的奢侈、豪富越是张扬。从理论上说,保鲜就是两句话,要么延长食物保存时间,要么缩短食物运输时间——这两个法子,真如把大象装进箱子那样简单。
  
  以荔枝为例,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早就说了——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这是荔枝难保鲜的生动注解。其他水果亦是如此。为了保证水果在运输途中不失鲜美,古人也探索了许多保鲜的方法。有涂蜡保鲜法,《五代新说》记载:“隋文帝嗜柑,蜀中摘黄柑,皆以蜡封蒂献,日久犹鲜。”这是用蜡封住果蒂,防治水分流失。明代《癯仙神隐书》记载:“葡萄以蜡裹,顿罐中,再溶蜡封之,至冬不坏。”有竹筒保鲜法,徐渤在其撰写的《荔枝谱》中记录:“乡人常选鲜红者,于林中择巨竹凿开一穴,置荔节中,仍以竹箨裹泥封固其隙,藉竹生气滋润,可藏至冬春,色香不变。”当然,如果水果不需要运输,就地保存的话,可以藏入水井中,例如周庆芳撰写的《岭外代答》中就有“取大竹凿去中节,置荔枝于内,沉入深井,可保半月”。
  
  但是,无论水果如何努力保鲜,终究是要千里迢迢运送到京城去的。荔枝的进贡史要从汉代算起,《后汉书》记载“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腾阻险,死者继路”。最著名的就是杨贵妃与荔枝。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写“妃欲得生荔支,岁命岭南驰驿致之。比至长安,色味不变”。《新唐书后妃传》也说“杨贵妃嗜鲜荔枝,岭南节度使张九章乃置骑传送,奔走数千里至京师”。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让杨贵妃成为奢侈、祸国的代名词。但同为唐代诗人,李商隐的笔隐隐为贵妃、为荔枝平反——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另外也有一种河鲜,也享受过“快马飞驰”的“待遇”,那便是鲥鱼。鲥鱼味美,肉质肥腴,大美食家苏轼的点评是:“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鲥鱼娇贵,每年只有四、五月才能捕捞,离水就死。宋代之后,文人骚客对鲥鱼的推崇,让它身价百倍。明代世情小说《金瓶梅》中的商人黄四、李三通过应伯爵,向西门庆借到了一笔巨额应急银子。为了表示感谢,两人赠送了西门庆四盒礼品,其中一样就是“四尾冰湃的大鲥鱼”。应伯爵炫耀说:“你们那里知道,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这话漂亮至极,不会说好听话的朋友一定要抄下来背诵。一是鲥鱼不宜保鲜,二是季节性强,三是鲥鱼身价不菲乃是贡品,四是名贵稀缺。清人黎士宏《仁恕堂笔记》也提到:“鲥鱼初出时,率千钱一尾,非达官巨贾,不得沾箸。”
  
  明清两朝,鲥鱼被列为贡品,水陆两条道疾驰送到京城。明人沈德符说:“惟鲥鱼则以五月十五日进鲜于孝陵,始开船,限定六月末旬到京,以七月初一日祭太庙,然后供御膳。”明代专设鲥鱼厂,捕捞、运送鲥鱼,甚至开凿冰窖,专门保存鲥鱼。清初吴嘉纪写的《打鲥鱼》,其中有“君不见金台铁瓮路三千,欲限时辰二十二”,从铁瓮(今镇江)捕捞的鲥鱼,必须在二十二个时辰内,也就是四十四个小时内送到北京。沈名荪的《进鲜行》更将民间疾苦融进笔端:“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毖几人马几匹?马伤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
  
  既然水果、河鲜难以保存,能不能把果树运到京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栽种呢?到时候直接摘果子不就好了么。汉武帝要给你一个大大的赞,因为他就这么做过。《三辅黄图》说:“扶荔宫,在上林苑中,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宫……荔枝自交趾移植百株于庭,无一生者,连年犹移植不息。”可惜水土不服是科学规律,汉武帝再是想吃新鲜荔枝,活不了就是活不了。到了北宋,宋徽宗比汉武帝有口福,更有眼福。《老学庵笔记》记录:“宣和中,保和殿下种荔枝,成实。徽庙手摘,以赐燕帅王安中。且赐以诗曰:保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蛮。思与廷臣同此味,红尘飞鞚过燕山。”宋徽宗写下《宣和殿移植荔枝》,“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子丹。……何必红尘飞无骑,芬芳数本座中看。”这荔枝显然是从福建移植的即将结果的盆栽,到了汴京刚刚成熟,可谓是皇权“战胜”自然的征兆。徽宗更是得意,没有“一骑红尘”,他也能吃到新鲜荔枝。除了赏赐重臣,艺术家宋徽宗亲手画下《写生翎毛图》,以兹纪念。这幅画现藏大英博物馆,荔枝鲜红欲滴,荔枝壳上的龟裂纹栩栩如生,足见宋徽宗作为顶级艺术家的艺术敏锐,有绝佳色感、手感。不过历史真是爱开玩笑,四年后,徽宗本人经过了燕山,却是戴上了金人的枷锁。
  
  但是移植荔枝其实很难。陆游认为,宋徽宗观赏到的荔枝只开了一季。到了清代,荔枝运送一直沿用徽宗的办法,每年四五月从福建运数十桶整株荔枝进京,供帝后妃子重臣享用。雍正二年,正是雍正皇帝全心笼络在西边用兵的年羹尧大将军之时,为了让年羹尧吃到新鲜荔枝,雍正命驿站快马加鞭,6天内把4颗荔枝从北京送到1200多公里外的年羹尧驻地西安,再加一封“情书”:“鲜荔枝不得教你尝尝,朕不如意,所以勉强寄来。”
  
  年羹尧收到后回信:“竟有一枚颜色、香味丝毫未动。”他“东望九叩,默座顶礼”,而后才将这颗荔枝珍重地送入口中。
  
  写到此,我看了看手边刚买的整盘荔枝,约有二十多个,内心过于复杂,无以言表,一口气剥了十多个猛吃——依旧比不上吃了三百颗的苏轼。
  
  如果生鲜不就我,我去就生鲜,如何?据说乾隆皇帝就选择了这条路。前文所叙的鲥鱼,因进贡过于劳民伤财,在康熙二十二年废除。但是,乾隆皇帝喜爱鲥鱼,所以每每二月下江南,四月“刚好”巡到镇江。这来都来了,不得享用鲥鱼吗?以上未见史料记载,或为坊间传说,大家听过便罢。
  
  昔年驿卒的马蹄踏碎山河,今日车轮滚滚穿越关山;昔日冰窖深藏如墓穴,今日冷链车奔流似动脉。想起五一节期间,我带着孩子去汶川摘车厘子,快递点延伸到车厘子树下,手机叮咚一响,远在山南海北的顾客家中,次日必多一箱新鲜直达的车厘子。昔时王谢堂前燕,终入寻常百姓家。当荔枝不必再累死快马,当鲥鱼无须再伤人命,帝妃的奢靡变迁成百姓的日常,我们不再为一口鲜物而倾天下之力,却得以遍尝九州时鲜——真正的盛世不在九重宫阙的珍馐里,而在市井街巷飘散的果香中。
  
  (作者单位: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区人民法院 河南省人民检察院郑州铁路运输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