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培
在我最早居家新都的时候,还是孩提时代,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距今差不多有半个世纪了。那时,因为距离不远的缘故,我曾经跟随长辈去过彭县濛阳镇几次。那时的濛阳,还是一个人气并不十足的乡村小镇,仅是逢赶场天才略有热闹景象。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濛阳,情形也大抵如此。再后来,小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故乡,一别多年。后来的濛阳变了模样,老旧的供销社已经拆了,老茶馆也关张了,许多人已经迁居到城里了,因为时代变化的原因,赶场也成了一个不再熟悉的语词。
再赴濛阳,已经是四十余年后的一天,得悉它早已经成了成都平原乃至中国南方最大的农产品交易中心,唯新唯美值得寻访的去处比比皆是。但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的新奇和壮观,而是与我儿时的记忆是否吻合,当然,我深知一切都在变。
去的时候,正值深秋,农产品博览会的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与那些沉默的老房子势不两立地对峙着。
那天,走在濛阳那依稀相若的老街上,犹记得儿时濛阳的老歌谣“东塔南桥西石头,北街有个魁星楼”,念叨之间,忽然看见“濛州左都、天彭重镇”的碑刻,这八个描金字在镇口的石碑上虽然并未模糊,但确实已经逐渐黯淡。
东街上那零星即将拆迁的老屋,最是寂寞。木门虚掩着,从缝隙中望去,可见天井里杂草丛生。有一户的窗棂上还贴着褪色的窗花,是鸳鸯戏水的图案,想来当年这应当是一对夫妇新婚燕尔的婚房。如今人去房空,唯有秋风偶尔在窗棂间穿过,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喁喁低声絮语。
那南街上福建会馆遗留的早已朽坏的南亭孤零零地站立在空旷的地上,仅剩廊柱支撑,但依然保留着古朴的风貌。亭子二层六角,第一层只剩下廊柱,四周撑起了七八根柱子以防止倒塌。二层结构虽然七零八落,但柱子上的浮雕雀替依然清晰可见。亭顶覆盖着灰瓦,七道脊上有花砖装饰,檐角则置有卷草灰塑,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相比之下,另一座亭子的命运就悲惨得多。它不仅完全垮塌,而且木构部分还有被焚烧的痕迹,已经无法用原材料进行修复了。在院内的荒地上,还能看到一些石刻残件,上面刻有“自古贞风贵激……扬表贤崇善发”的字样,见证了历史的沧桑。
南街上的铺面还相对比较热闹。服装店的霓虹灯映在青石板上,奶茶店的音响震耳欲聋。我蹲下身,从两栋房子的间隙里,瞥见了一线青瓦——那是老房子最后的倔强。
南华宫的雕花撑拱确实精美。凤凰的翎毛、牡丹的花瓣,在百年后依然纤毫毕现。听粮库保管员摆玄龙门阵,特殊年代这些雕花曾经被黄泥糊住,“反倒因祸得福了”。说这话时,他正把钥匙串往裤腰上挂,那串钥匙叮当作响,仿佛在给历史伴奏。
街上老茶馆的日光总是迟到的。午后三点的阳光才勉强挤进雕花门板,在方桌上投下了或浓或淡的光斑。叭着叶子烟的老茶客们坐在屋顶亮瓦透射下来如瀑布般光线的阴影里,眉眼中泛着浑浊的祥和和淡然,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跑堂的中年堂倌提着铝壶穿梭在桌椅间,不时用开水划出清亮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在盖碗里,惊起几片茉莉花瓣。
也许这里是川剧大师阳友鹤故乡的缘故,这里的老人们尤其喜欢那在现今看来节奏非常迟缓的川剧。电视里的川剧正唱到《秋江》一折,陈妙常的哭腔在空荡荡的剧场里回荡,竹椅上坐了许多头发花白的老人。最前排的老者打着节拍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唱,后颈的皱纹里积满了斑斓的阳光,而后排的同好们则眯着眼轻轻地频点着脑袋。散场时,我看见他颤巍巍地把自己写的唱词折好,塞进衬衣上的口袋,那动作慎重得像在收藏传家宝。
西街的牛肉店果然已经半闭了门,栅栏上挂着“卤肉售罄”的牌子,半开的卷帘门里隐约可见噗噜噗噜煮着各色卤品锃亮的大铁锅。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娘笑着说:“明天请早啊,他们家的卤汁是祖传的,清早八晨就能香醒半条街的人。”
走在街口时,忽然发现一个挂着“军屯锅盔”幡子的小摊,勾起了我儿时美味的记忆,那仅余的几个锅盔,在斜阳下泛着质朴而微黄的光晕,因烘烤鼓起的微小气泡和着白芝麻丝丝缕缕地泛着麦香,顿时让我知晓到了它的紧实与醇厚,我立即叫师傅全部打包,准备回家后再细细地咀嚼它的韧劲和清香。
回程的路上,我遇见几个放学的小学生。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新开的奶茶店,书包上挂着卡通挂件。有个女孩突然说:“快看!南华宫那儿的灯好漂亮!”我不禁转头望去,暮色中,那座古建筑果真亮起了温柔的灯光,像是历史对现代的一次妥协。
没吃到心心念念的卤牛肉,没看全陈旧的老房子,没听够韵味十足的川剧高腔,更没品尝到滋味香浓醇厚的火锅……我觉得这次怀旧之旅算是比较失败的,诸多遗憾都在路灯下散乱地漂浮在心头,渐渐发酵成促使我再来一次辞旧访新的约定。愿下次来时,老街巷烟火依旧。
(作者单位:成都市武侯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