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力
阳台上,我望着母亲在厨房里佝偻的背影,她正踮着脚从吊柜深处摸出那个釉色斑驳的土陶罐。这个画面突然与许多年前某个清晨重叠——那时她也是这样踮着脚尖,在供销社的货架前数着粮票换最后半勺菜籽油。
和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妈妈的味道”不同,我始终不敢恭维母亲的厨艺。上周朋友晒出她母亲手作的八宝葫芦鸭,金黄的脆皮下隐约透出八种馅料的斑斓层次,评论区瞬间炸开“阿姨开班教学”的呼声。而我手机相册里最新一张照片,是母亲上周执意要给我带的“改良版蚂蚁上树”——一团粉丝纠缠着碎肉末,装在洗干净的豆腐盒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在记忆深处,做菜就是母亲的一个短板。时光退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老家丘陵深处的冬天,已经快过年了,家里实在拿不出油荤,但这也没难倒母亲,她把晒干的地木耳、南瓜藤和面团煮成一锅,独创了堪称传奇的“三合汤”。那天,我蹲在灶边数汤里浮沉的南瓜藤,听到母亲在旁边对父亲说:“挺过这两年,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些年,母亲最喜欢独创菜谱,摘田边的蒲公英或掐地头的红薯尖,素炒或凉拌,还有山上的地木耳,拿回来洗净煮汤,这些今人捧为时令佳肴的小菜在那个年代向来被人嗤之以鼻,吃不上肉让人痨肠寡肚,哪还有心思赞美野菜?
儿时的我们特别纯朴,对生活也没有更多的要求,吃不上油荤心头也就认了。记得那时家里有道“名”菜叫爆炒野鸡红,因为有个“鸡”字,让人浮想联翩,其实拈到碗里,才知道就是粉条、红萝卜、芹菜三合一的雅称。第一次吃到,是在某个深秋的傍晚,母亲神秘兮兮地端出盖着蓝花布的陶钵,揭开时满屋都是奇异的香气。“野鸡红!”母亲眼底闪着得意的光。我们几兄妹一听,几双筷子在陶钵里搅起阵阵旋风,直到捞起最后一根染成浆色的苕粉,才发现所谓“野鸡”不过是红萝卜条在煤油灯下的障眼法。但幻想总是美好的,吃到嘴里细细品咂,似乎也能品出鸡肉的香味。
到了“日子越来越好”的年代,母亲已经老了,但她依然盼着儿女们回家团聚,也盼着孙儿孙女芝兰绕膝,所以尽管身子骨不如以前利索,节假礼拜仍然坚持上街买菜,再亲手做成一道一道她自认不错的家宴。全家人都很认真,品着母亲的手艺,一家老小都说好,母亲很满足,反复叮咛要吃饱,谁要动作迟缓,母亲干脆就把菜拈到他的碗里。
这样团聚的日子每周、每月都在重复,面对母亲忙碌的身影,子女们渐渐有了“夺权”的意思。母亲老了,应该习惯儿女们的孝敬,可母亲捶着老寒腿说,不行,几天不见你们,不给你们做好吃的,不踏实,也不习惯。
儿女们就不平静了,其实他们“夺权”,除了疼惜母亲,也有提高母亲厨艺的意思。几十年不变的味道,让嘴巴越来越挑剔的儿女失去了耐性,他们违心的赞美完全出自本能,惟有母亲一人,始终沉浸在历史年轮积攒下来的习惯里,用她的风格释放母爱。
好在这个道理,渐渐被她的儿孙们懂得。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没有特别的调料,没有精致的食材,渐渐养成了母亲就地取材因陋就简的煮食习惯,用微薄的收入能拉扯大几个子女已经不易,也是母亲一辈子的骄傲。至于厨艺,在母亲奉献一生的大爱面前,已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