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人生——读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有感

  
2023-12-15 15:03:57
     

□ 袁大可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

  
  一桩乌台诗案,苏轼从一个地方官员被贬黄州闲居,在黄州度过近五个春秋冬夏。那年春季,苏轼沉浸在黄州的青山绿水之间,赏花观景甚是悠闲。正当春意盎然兴趣浓厚时,接到朝廷量移汝州安置的公文。对于苏轼来说,这次虽然是从遥远的黄州调到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但他的罪名并未撤销,仍然是一个“不得签书公事”的团练副使,政治处境和实际地位都没有让人欣喜之感,移居汝州仍然是贬谪之身,只是离京城更近了一点,也算天子开恩了。
  
  其实,苏轼内心很矛盾。不走吧,君令岂能违抗?不得不走。走吧,真心不忍离开黄州这块让他归隐而舒适的地方,这里已成为他生命里的第二故乡。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生命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超越于逆境和悲哀之上,把他乡变成故乡。可以说,苏轼对归隐的向往,对家乡的眷恋,对乡土的缱绻之情,贯穿了他的一生。
  
  正因这种矛盾的心理,才让苏轼不断发出感叹,问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回去啊,回到哪里呢?故乡在遥远的西蜀岷峨之间。浓浓的思乡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是否蜀道太难,难于上青天,以至于阻挡了回家的步伐?多少个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思念,在孤独寂寞中默默挂牵,恨不能将思念插上翅膀,飞回故乡的身旁。
  
  离去啊,又能去哪里呢?哪里又能比得上黄州舒适呢!本来流放到黄州是个待罪之身,过一种被羁管的囚徒生活。但苏轼到了黄州后,颇得长官的眷顾和居民的亲近,加上苏轼性情幽默风趣、豁达乐观,才有了变苦为乐的境遇,寻找到了生活中无穷的乐趣。
  
  苏轼初到黄州便入乡随俗,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楚语吴歌铿然在耳。虽然经历了现实生活的困境和精神上的苦闷,但随着在黄州生活的延续,他接受并融合到了黄州的生活中,与邻里好友、与黄州的风土人情逐渐心心相印。
  
  难忘啊,东坡山冈上的开垦躬耕。苏轼在朋友的帮助之下,租借了黄州城外东面山坡上的荒地,置办农具,亲自劳作,躬耕田间地头。辛勤耕耘换来丰收的喜悦,当庄稼喜获丰收时,苏轼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常常为此饮酒吟诗。在东坡山冈躬耕,让他对仕途、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新的感悟,心灵更多转向自然之趣味。
  
  那年大雪纷飞时,苏轼在自家田地上,亲手建起了几间茅草屋,作为固定居室,名曰雪堂。又在雪堂周围种植树木花果,前种细柳,后植梅花,四周栽满墨竹,雪堂不远处的山冈上环绕着稻麦、桑树、池塘,好一派生气勃勃的田园景象。苏轼常常在孤寂的月夜,静静坐在雪堂,透过轻柔的月光,思绪散向天际,让无尽的思念飞向远方。
  
  夜幕月色清明,奔腾的江水似乎有了倦意,在月光下缓缓前行。阵阵清风拂来,江面泛起小小涟漪,一叶扁舟随波轻轻飘动,那是苏轼在月夜畅游赤壁。泛舟赤壁,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的岷江,岷江在上游,赤壁在下游,一江之水承载了多少乡愁。苏轼特别喜欢夜游赤壁,曾多次荡舟游历。为何苏轼常常泛舟赤壁之下呢?乘舟游玩实则是在与江水对话,与清风对话,与月亮对话,更是在与自己对话,在对话中思考宇宙、人生、古今、得失。在荡舟与对话之中,在思考与感悟之中,淡淡地化解了贬谪的困顿苦楚,轻轻地摆脱了世俗的烦恼忧郁。小舟摇曳的飘动,带来的不仅仅是惬意,更是心灵的自由和释放。
  
  黄州有一片美丽的沙湖,苏轼忘不了那里迷人的景色。那一年春天,苏轼与友人游览沙湖,遇上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从淡灰的天幕落下,洒在平静的湖面,荡起蒙蒙水雾。路人纷纷避雨,唯有苏轼不去理会雨打树叶的声音,一路吟咏悠然而行,穿着草鞋走路仿佛比骑马还轻松便捷,一身蓑衣遮雨,任凭风吹雨打,从容不彷徨,照样度过平淡人生。
  
  在黄州悠闲的日子,无官一身轻,让苏轼度过了像陶渊明那样的归隐生活。将要离开这里了,怎么能够让他忘掉黄州这方净土,又怎么能够让他舍得离开这生命中的第二故乡。而今不得不离开黄州,不得不离开东坡山冈,心里十分难过。临别时,庆幸的是有众多邻里乡友纷纷相送,苏轼还能说些什么呢?人生犹如日月穿梭,在这流逝的岁月中为了生计奔波,等到哪一天空闲的时候,再去欣赏秋风吹拂的洛水清波,随缘自适的思想顿然化开了离别的愁苦之情。在黄州时,苏轼精心照料的雪堂前的垂柳,走了之后,仍会随风摇曳么?与苏轼一起生活过的左邻右舍,别忘了时不时晒一晒他曾经用过的渔蓑,说不定哪一天,他会重返这块深情厚谊的故地,让失落的心灵,在温馨的怀里得到慰藉。
  
  这一年,苏轼四十八岁,在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历经了多少风云变幻,尝够了人生的苦味。当再一次迁徙之际,思念故乡之情与对黄州的依恋之情交织在一起,心中疼痛难忍,悲伤万分。苏轼对黄州的留恋,对东坡山冈依依不舍的情意,实际上透露出淡淡的归隐之情,使他思绪万千,心潮难平。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虽说笑看万里风光,但对多情的他而言,离愁别绪也总是萦绕心怀。但有一点,苏轼即便面对艰苦的岁月、人生的低谷、生活的无助,面对再浓的离愁别绪,也能哀而不伤,活得有滋有味、快快乐乐。他内心的旷达乐观,让他对未知的前路总是充满遐想,随遇而安,处之泰然。
  
  夜很静也很深,月光打理着苏轼的思绪,伤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着,苏轼的情思总牵挂着黄州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数个日日夜夜,站在寂静的夜空追忆逝去的美好生活。
  
  归去来兮,人生无定,南迁北徙,风尘几春秋。像是被岁月带着去飘荡,一个人孤寂地在月夜里徘徊,孤寂地在迁徙中浪迹,人生犹如天空的浮云,一阵风吹过,不知又将飘向哪里去。
  
  (作者单位:眉山市司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