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重生”系列报道③ | 从“古惑仔”到卤菜摊主,一个中年男人的烟火新生

  
2025-06-27 11:35:23
     

四川法治报全媒体记者 周靖 文/图

夏日午后,四川某城镇,46岁的阿强(化名)正忙着给餐车补货,不锈钢台面上整齐码着卤鸡爪、猪耳朵,车载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这辆改装过的二手餐车,承载着阿强和妻子的全部心血,更是阿强走出戒毒所后重获新生的起点。

“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小一千元。”阿强用残缺的右手调整着保温柜的温度,4根断指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这个曾经月入2万元的机械维修师,如今最珍视的是晚上收摊后,远远望见家里那盏为他亮着的灯。


阿强与戒毒民警聊近况

“古惑仔”的江湖梦

阿强的成长轨迹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矛盾与张力。1979年出生于四川某城镇的他,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幼子。父亲经营着一家临街的自行车修理铺,母亲则在附近工地从事黄沙装卸工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乡镇里,这个家庭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已算殷实。

“那时候我真是家里的宝。”阿强回忆说,童年最鲜明的记忆是家里那个永远塞着零钱的抽屉,同龄人每月生活费只有5元,而他每周能拿到50元零花钱,“自己想要什么父母都会满足,别人有的我必须要有,别人没有的我也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溺爱造就了阿强任性而为的性格底色。1995年,正值港片《古惑仔》风靡内地。银幕上兄弟义气、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让这个16岁的少年心驰神往。于是,初中没读完的阿强就开始在社会上“闯荡”。他像无头苍蝇般尝试过各种营生:学过几个月水电安装,嫌太累;跑到湖北投奔亲戚学厨艺,又半途而废。当接触到工地机械维修时,这个聪明好动的年轻人终于找到用武之地。“1999年那会儿,我一个月能挣2000元,抵得上一个普通工人3个月的工资。”说起当年的高收入,阿强残缺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命运很快给了他第一次重击。

那场事故发生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吊装钢构件时毫厘的偏差,让几吨重的铁块轰然砸下。“当时只听见‘咔嚓’一声,血像自来水一样喷出来。”时隔多年,阿强的描述异常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右手4根手指当场粉碎,他竟还能冷静地掐住手腕止血。住院期间,他白天蒙头大睡,夜里溜去网吧打游戏,用虚拟世界的厮杀麻痹现实的痛楚。

新世纪伊始,阿强拖着残肢远走西藏。从麻辣烫摊主到茶馆老板,再到重操旧业做一名机械维修师,他的生活就像高原的天气般变幻无常。2008年建筑业腾飞时,他凭借过硬的技术成为稀缺人才,月入过万,公司包吃包住。但高薪反而成了诅咒——每年回乡休假时,昔日的“古惑仔”梦在推杯换盏中死灰复燃。

“给老婆两三万元就算交代了。”阿强苦笑着摇头。酒局、牌局、歌舞厅,纸醉金迷的狂欢背后,是家庭关系的逐渐崩解。直到某个宿醉的凌晨,朋友递来那包改变命运的“解酒药”,他的人生开始向着黑暗加速坠落。

“解酒药”的白色深渊

2008年,阿强回到老家后,参加了一场寻常的KTV酒局。觥筹交错间,朋友神秘地塞给他一小包白色晶体说:“试试这个,解酒特管用。”已有七八分醉意的阿强没有多想,跟着朋友进了卫生间。半小时后,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原本昏沉的头脑异常清醒,在霓虹闪烁的包厢里亢奋地唱跳到凌晨。

回忆起第一次吸食冰毒的经历,阿强无意识地搓着右手残缺的手指。那晚,他骗妻子说打会儿游戏就睡,实际是对着电脑屏幕打了一个通宵,直到次日下午才从这种异常清醒的状态中缓过来。

起初,阿强只是单纯地把毒品当作“解酒神器”。“喝再多也不上头,第二天照常看店。”他解释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从第一次被动接受,到第二次主动索取,这个转变快得让他自己都吃惊。每当情绪低落或特别高兴时,他总会下意识摸出手机联系那个“懂行的朋友”。

“我总觉得自己能把控得住。”阿强摩挲着残缺的右手,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西藏与内地之间的往返,像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他的毒瘾始终维持在可控范围内。在返乡休整期间,阿强也尝试过开“摩的”、加工打火机等工作,“只要能来钱的活计都愿意干”。阿强固执地认为:“我向来分得清轻重,干活的时候绝不碰那东西。”当时,在他的认知里,毒品不过是工作之余的消遣,就像别人下班喝杯小酒一样平常。“我靠双手吃饭,不偷不抢,偶尔放松下怎么了?”阿强说。

但这种自欺欺人的平衡在2011年被彻底打破。父亲病逝后,长期缺席家庭生活的阿强收到了妻子的离婚协议。签字那天,两岁多的女儿躲在妻子身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2017年,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终于击垮了这个自以为坚强的男人。

“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了奔头,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孑然一身的阿强彻底放纵自己,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糜烂生活。每天下午4点,准时和朋友一起吃饭喝酒,接着转战麻将馆、洗脚城,直到次日凌晨四五点吃过早饭,才醉醺醺地回家睡觉,睡到下午4点左右起床,又开始前一天的循环。最疯狂的时候,阿强一个月就挥霍掉3万多元,“一天消费大概五六千元,大家轮流付”。

当积蓄所剩无几时,阿强开始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发黄的窗帘永远拉着,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饿了就给附近的餐馆打电话要求送餐,打游戏累了就蜷在床上看小说。长期吸毒让这个曾经精壮的机械维修师变得形销骨立,30多岁的人走路时佝偻着背,要靠撑着膝盖才能爬楼梯。邻居们见到他都绕着走,看他的眼神像看“瘟神”。

人间烟火气里的重生

2021年元旦,前一晚吸食的冰毒让阿强整夜未眠,他找到包工头结算以前的工钱,在返程时遇到公安民警检查,尿检板上刺眼的两道杠宣告着他将面临两年的强制隔离戒毒。

初入戒毒所的日子格外难熬。这个散漫惯了的男人,要严格遵守每日作息时间表:6点起床,9点熄灯睡觉。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总会想起以前的一切,那些人、那些事,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偏差。

转折发生在观看禁毒教育片的那天。屏幕上,一个个因吸毒家破人亡的真实案例,像重锤敲击着阿强的心脏。“我以前太傻了,对家庭、对父母、对自己不负责任。如果当时不胡来,也不至于现在一无所有。”他颤抖着在悔过书上写下“害人害己”4个字,泪水晕开了钢笔的墨迹。

随着教育的深入,阿强开始认真规划未来。姐姐每周雷打不动的电话,时而痛骂、时而哭泣,却让他感受到久违的亲情牵绊。“就像在黑屋子里突然看见一束光。”他回忆道,“所里有指导,家里有盼头,有更好的生活在向我招手,我出去后要好好干。”

2023年1月2日,阿强强制隔离戒毒期满出所,开启了新生活的征程。他卖过水果、做过小生意,结识现在的妻子后,两人东拼西凑买了辆三轮车支起一个卤菜摊。几个月后,他们用还清借款后的余钱购置了一辆旧车,改造成了功能齐全的移动餐车——加装空调保证食材新鲜,配备保险柜存放货款,微波炉则为顾客提供加热服务。

某天收摊时,阿强偶然遇见了当年的戒毒民警。“老板,给我称半斤猪耳朵!”民警熟悉的声音,让阿强感动不已。此后,这名民警时常光顾阿强的摊位,时而聊聊近况,时而给予建议。

如今,走进阿强的家,处处可见新生活的痕迹:墙砖是他和妻子亲手贴的,空调、沙发是去年夏天新买的。“以前这叫窝,现在才是家。”抚摸着新买的布艺沙发,阿强的笑容温暖而踏实,“现在的生活虽然平淡,但很真实。”

姐姐和邻居们都惊讶于阿强的转变。往年春节回家,姐姐总要花几天时间帮他收拾乱糟糟的屋子;如今,窗明几净的家中,连厨房的调味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更让人意外的是,阿强出所后,主动清扫了整个社区的公共院坝,这份热心让邻里们重新接纳了他。

每周五下午,阿强都会准时出现在女儿学校门口。当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拖着行李箱,脆生生地喊出“爸爸”时,阿强觉得所有疲惫都化作了动力。

接受记者采访当天,阿强特意提前收摊,因为女儿中考结束。“我答应过女儿,要第一个到校门口等着。”他整理着餐车,眼神坚定地说,“有家、有念想,日子就有奔头。”

编辑:夏修露   校对:何盈巧   审核:刘祥玖 吴江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