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在远方

□ 许岚枫

　　
　　近日读到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自然地就想起老四来。老四比我大一岁，现定居西北，我蜗居西南，南北相隔，天各一方。自上次见面已经二十来年了，距前次通话也是近半年了。念及此，不觉心下黯然。
　　
　　老四是在我高三那年去西北讨生活的。那时二哥正在西北打拼，他要在二哥手下谋个活路。那时父母已辞世，三个哥哥已成家，就我俩搭伙。那天早读时，我瞥见教室门口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张望，细看竟是老四。我所在的教室靠内，老四从没来学校找过我，想来是一班一班地问过来的。他的头发有些长有点乱，脸涨红，眼神却很坚定。当全班的眼神都落在我的背影上，见我走向他时，我心里暗自愠恼：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放学或下课后再说呢？
　　
　　“我要去二哥那里了。这是家里的钥匙。你好好学习。”他言语短促，声音平静，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转身走进晨雾里，很快消失不见了。我怔在那里，一时没缓过神来。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事也没有做，除了手里那还有体温的钥匙分明呈现于眼前，提醒着我这场告别。我就站在教室门口，好一会儿才怏怏地转身回到座位。我一直就没有和他道别，也没有祝福。他原本是可以不来找我的，他可以把钥匙给大嫂转我的。他终究是来了，来看我，来告别。我却没有和他告别。似乎，我们都不在意，也不太会表达。其实，更可能是没有这个意识——那时都还年轻。
　　
　　老四在西北费力地刻画他的生活。他不想读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跟着父亲养鸭子学做小生意，自以为还能谋生。他没有父亲那样能干利索，也没有一技之长，只得下苦力。好在有二哥二嫂他们帮衬，老四结了婚，举家去了西北，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他一心想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的木讷、固执束缚了他的进一步发展。二哥在西北的时候，他还能将就着，买了房子，生了孩子，扎下根来。二哥回来后，他就有些窘迫了。与人交往，总觉得自己道理多；到处打工，却是三天两头下岗；教育孩子吧，也是有心无力。好在，两个孩子还算争气，没让他操心，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五十出头的人了，老四仍旧在打工线上蹉跎。西北的风沙经年磨砺，让他的脸更显沧桑，看起来更加古铜沉闷。
　　
　　打零工、做点小生意、养鸽子，老四做了好多尝试和努力，都不尽如人意。“我一个鸽子，都能卖到一两百块钱呢。我有一大群鸽子。”他却不想给我以混得差劲的印象。对于他的事情，经由二哥二嫂的讲述，经由他自己打来的电话，经由我个人的观点，我自觉地成了在旁边指手画脚的人。我总以为他不太合时宜，我想当然地劝导他，我委婉或直接地指责他。电话那头，他听着、嗯着、哼着，偶尔表达一点抗议，最终还是偃旗息鼓。这和我们小时候在一起起争执时针尖对麦芒的过往记忆，判若两人。年龄的增长和人生走向的不同，让我和他，似乎都把这看作自然而然。在他，我是有文化的人；在我，他是有些做得不好。不管怎样，他还是愿意和我，和其他三个哥哥通话。在这个世上，愿意听他敞开心扉说话也让他放心的人，屈指可数。
　　
　　他终是抵不住生计压力，开口向我借钱。“兄弟，你看能不能暂时借我点钱？”电话那头，他把“暂时借我点”说得清晰而急促。
　　
　　“你要多少？多了可能有些困难。”“那，两千？就两千吧。最近打工伤了手，等赔偿下来，就还你。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听他这么说，我想澄清下，转而又忍住了。我急忙问他受伤的事。他淡然地说起前因后果。末了，他说这样也好，不干活也能挣钱。我叮嘱他以后干活小心些，遇到事情还是和兄弟几个通个气。我心里清楚，天远地远的，能做的有限，一切还得他自己来。
　　
　　去年年底的时候，老四特地给我来电，歉意地表示钱暂时还不上。“专门给你说一声，这个事我是记着的。只是赔偿还没有下来。”我听来为他酸楚，“不急，等有了再说。”本想不让他还的，想想他的路，还得他自己迈步。“原本想今年回家过年，几弟兄聚一下的。”电话那头，他有些遗憾。他多次说想回来看看。“再不回来，怕是侄儿侄女都不认识啰！”听他这话，我心里顿时涌出李益的诗：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他上次回来是在二十余年前，带着老婆和孩子。老屋已经坍塌，他就在我家和他岳父那里住了几天，又回到了西北。我终是无法帮他解决生计问题，只得再次看他拖家带口西行而去。这二十余年，他的一双儿女，我的儿子相继成人，却互相陌生。我们兄弟五人，也是二十余年没有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我曾经安慰他，为了兄弟团聚，我准备了一瓶好酒。后来，二哥也拿来一瓶，一并放我这里存着。一晃又是十来年了。这几年，与大哥、二哥、三哥常见面，与老四却一直未曾当面说话。一树散五枝，枝枝向天涯。兄弟一旦分开，再想聚拢，即便是今天这般，总会有种种原因隔山隔水。
　　
　　西北望，无限天。高温高热的天气持续好几天了，那边也不平静。得给老四打个电话去，不，还是微信视频吧，我打定主意。我还得告诉他：不急，酒，陈着香。
　　
　　（作者单位：四川省监狱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