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艾蒿馍馍

□ 薛培

　　
　　打从我有记忆起，在家乡川西平原上，每年的春天，除了大自然的桃红柳绿和万物萌动之外，就是从唇齿留香的艾蒿馍馍开始的。回想那个时节的乡野，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艾蒿馍馍悠悠的清香。
　　
　　初春，年前仅留残叶的艾蒿初绽嫩芽。艾蒿馍馍就是撷取乡间地头随处可见的新鲜艾蒿叶与糯米浆掺合加上馅料做成的，有的还加上了棉花草（也叫鼠曲草、蒿菜、面蒿等），它既充当清明节的主食与祭品的双重角色，又是承载着后人对先人敬奉与敬意的精神寄托。时至今日，艾蒿馍馍的这种双重功能依然在人们心底铭记、发酵和延伸，成为亲朋好友间相互馈赠的礼品。这为当下多元的生活层面，再次涂抹上一种亲情的原生态与社交礼尚往来的色彩。
　　
　　艾蒿馍馍在不同的地方称谓略有差异。江浙叫“青糕”或“青团”，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下“青糕、青团，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糕团，色如碧玉”。粤东及台湾客家地区称“艾粿”，粤北及江西地区称“艾米果”或“艾糍”，到了闽南和潮汕地区则叫“艾粿”，两湖地区称作“艾饼”，而在四川则多叫“艾馍”或“艾蒿馍馍”。
　　
　　年年春天做艾蒿馍馍，俨然已成为南方各地乡民在清明时节必不可少的一个念想和习惯。
　　
　　艾蒿馍馍有祛湿、暖胃等功效，是小吃，也是民间独特的清明文化之一。这一习俗应当是来源于寒食节。史籍记载，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祸乱而流亡他国长达十九年，大臣介子推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甚至割股啖君。重耳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名君晋文公，但介子推不求利禄，与母亲归隐绵山，晋文公为了迫其出山相见而下令放火烧山，介子推坚决不出山最终被火焚而死。晋文公感念忠臣之志，将其葬于绵山，修祠立庙，并下令在其死难之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这就是寒食节的由来。两千多年来，寒食节吃冷食、祭祀、踏青等习俗广为流传，并渐渐融入了清明节。但寒食节所代表的人们对忠诚、廉洁、政治清明的赞许，仍千年如一。
　　
　　聚居在广袤大地上的乡民，血脉里继承着祖辈相传的习俗，一如他们发自内心的思绪：如果缺少了艾蒿馍馍，仿佛都不像过清明了。在我的记忆里，做艾蒿馍馍需要拔艾蒿、选嫩叶、焯热水、推糯米、炒臊子、揉面团、包艾馍、蒸笼屉……工序繁复辛劳，全靠手工操作，绝不可省略含糊。为了吃一个小小的艾蒿馍馍，需要付出这么多精力和劳作，这是生活在工业化、快速化时代的人们难以想象也难以甘愿付出的。但在老一辈人看来，艾蒿馍馍不仅是满足于舌尖上的味蕾体验，更像是在给心灵营造一种仪式，浸染着怀想先辈、寄托哀思、传承文化、启迪未来的虔诚！
　　
　　每年清明节来临之际，在孕育希望的田野上便时不时会出现许多采艾人的身影，或背背篓或携竹篮，躬身蜷曲在空旷的乡野里、田埂地垄间，亲手搜罗着又鲜又嫩的艾叶，然后满脸欣慰地带回家去。没有时间亲自去户外采摘艾叶的，就会到市场上买新鲜的艾叶回家自做。当然也有忙大事而无空的人，干脆买现成的过节，一样寄托对先人的怀念和祭祀。在乡亲们看来，这已经不是吃不吃艾蒿馍馍的问题了，而是如果自家没有而过节，那这个清明节便多了一点欠缺和遗憾，总觉得似乎少了一份实诚的心意，那是一种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微妙感受。
　　
　　手工做艾蒿馍馍虽然繁琐，但很多念旧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把满心满意的思念、怀想、希望都寄托在一枝一叶的挑选、一浆一水的细磨、一臊一馍的制作里。
　　
　　艾叶变成艾蒿馍馍之前，第一道工序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剔掉老叶烂叶，把嫩叶清洗干净再滤干水分。为了去除艾蒿本身的苦涩味，还得进行焯水蒸煮。熟艾叶再经人工搓揉、捣烂，直至成为柔软细腻的稀泥状后，再将它们掺合到事先碾磨并滤干水分的米浆中，喜欢艾蒿味儿重一些的可以多加点。揉面时，为减少苦涩味要加入适量红糖，水要一点点地添加，将它们反复团揉融合，直到能捏团成形、光润柔滑，成面后要醒大致一刻钟。
　　
　　如果是做甜味的，加入豆沙馅或是猪油白糖和舂好的黑芝麻、核桃、花生等馅料即可。如果是做咸味的，那就得先炒臊子，锅内倒油，大火烧烫，放入一小把花椒，烘出麻味之后捞出，这时油里就有了花椒的香麻味，但吃的时候又不会嚼到花椒。之后，关火，等油稍微凉一点儿后，再倒入剁好的碎腊肉和碎鲜肉，翻炒到肉由白变黄、焦香酥脆，再加入芽菜、笋干或是豆腐干等物，喜欢啥就加啥，最后加酱油、盐调味即可。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将肉馅像包汤圆一样包好，包好的艾蒿馍馍再放置在专用的叶子内包好，再放入笼屉中上锅蒸熟，出锅后用熟菜油均匀地刷一层，再平铺放至凉透。至此，一个个绵软而清香四溢的艾蒿馍馍才算大功告成。
　　
　　此刻，辛劳忙活了许久的人们脸上终于绽放出舒坦欣慰的笑容，检阅欣赏着一个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油绿色的艾蒿馍馍，似乎在宣示终于完成了一件满意的作品！他们欣慰的是通过自己不辞勤劳的双手，将自己和子孙们对故去先辈的虔敬，全部揉进了那一个个圆润并散发着缕缕清香的艾蒿馍馍里……
　　
　　吃一口艾蒿馍馍，咸鲜可口脂香四溢，寄一份思念给先人，留一份温暖给如今。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善良勤劳且懂得感恩的人们不辞辛苦的劳作，我们“齿间上的节日”才能如此完美地得以延续至今；又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清香四溢的艾蒿馍馍在时光中持续散发的芬芳，那充满怀想、牵挂、纪念的寒食故事才得以经久流传……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来了又去，去了还会再来。我们可能会凝伫在春风中，或斜倚桃林下，或枯坐草丛里，或无言或有泪，在对先辈的怀想中品匝祭食，将思绪放飞到大自然的莺飞草长乃至更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体验生与死、聚与离。伴着高照艳阳或寒风冷雨，在乡野的老宅边，在户外的竹林里，在怒放的油菜花丛中，在高飞的纸鸢下，那厚重如山、浓烈似酒的怀想和念旧，仿佛发了芽的种子，都蕴含在素朴简约的艾蒿馍馍里，飘散在散发着阵阵幽香的冷酒冷炙里……
　　
　　江山惟有青绿，清明只此清香！
　　
　　（作者单位：成都市武侯区人民检察院）